胡乱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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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朱,能借我支笔吗?我的笔又丢了。”张云摊开习题册后愣了愣神,摆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抱歉的表情对我说。
又来了。我叹了口气,从文具盒中抽出一支笔递给他。“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丢三落四的坏毛病?”我向他抱怨。
张云接过笔,咕哝了声“谢谢”,接着开始理直气壮地狡辩:“先前我也给你推理过了,丢笔这件事并不是我自己的过失,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既然是故意,那我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法避免啊。”
我记得他先前那个推理。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丢笔是因为,“学生会成员趁着上午的课间操时间巡查班级卫生时,走到教室后排发现自己的笔没水了,于是顺手拿了一支笔并且没有还”。我曾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似乎真的相信是别人干的。
“那种猜测也能称得上推理吗?”我用嘲讽的语气问他。
他却毫不犹豫地回答:“你可别以为小说里的推理比我那个好多少。推理本来就是这样,生搬硬套,胡搅蛮缠,侦探凭着哗众取宠的表演让别人相信他的鬼话,能戳中真相只是巧合和小说作者对侦探角色的偏爱。其实想做一个似是而非的推理是很简单的,比如你随便给我一个十五个字以上的句子,我也能给你编出来一套看起来靠谱的推理过程你信不信?”他发表完这番暴论,低下头,开始在习题册上写写画画。
我感到不爽。不假思索地,一个句子在我的脑海里升腾而起:“昨天晚上小区里有户人家被小偷光顾了。”
他重新抬起头,一脸茫然:“谁家被偷了?”
“你刚才不是让我给你一个句子吗?就这个。”
“你是认真的?真的打算让我推理一顿?”他有些诧异地问我。
“当然,这是你自己说的。”我挑衅地肯定。
他合上习题册,挤出一个苦笑:“好吧,离第三节课上课还有挺长时间,我们开始吧。”
2
“我重复一遍这个句子,‘昨天晚上小区里有户人家被小偷光顾了’,没错吧?”
“是的,十七个字,很完美。”
“好的,那我们从这句话出发,一步步地开始推理吧。首先,很容易就能看出,这句话应该是一组对话的一部分。”
“说得对,虽然这是句废话。”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就算是一个显然的推论都好过没有推论。既然知道这是组对话,我想假设它发生在学校的校园里,并且发生在今天上午。”
“为什么?”
“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这么假设会比较有代入感,反正给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加一个语境也没什么影响。”
“好吧,我也没想到把这句话放到特定的哪天会增加什么意义。我能接受。”
“谢谢配合。那么下一点,发言者十分注意口头措辞的礼节,因为‘有户人家’和‘被光顾’都是这种风格的用词。”
“我同意。”
“第三点,这次对话是对话的人第一次讨论这个话题。如果他们曾经聊过这件事,那么之后再提起时大可不必说得这么具体,只要说‘昨晚那起案子’就够了。”
“嗯,这一点也挺明显的。”
“第四点,对话不可能发生在两个或者一群住校的学生之间。”
“因为住校的学生不会说‘小区’是吗?”
“对。我们就认为对话的人只有两个吧,毕竟现在看来两个人还是一群人没什么区别。第五点,对话的两个人应该居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呃,这个是为什么?”
“终于有一条不是那么明显了吧。如果居住在不同的小区里,说出这句话的人应该会指出是‘我家小区’的。”
“似乎有点道理。”
“那么基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对话也不会发生在住校生和走读生之间。”
“嗯。”
“下一点,对话发生的两人之间应该熟识,因为不熟识的两个人用不着在打招呼的基础上进一步对话到这种程度。”
“你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害怕社交吗?”
“就算不是我,如果一个人跟自己不是很熟,两个人只要打个招呼互相路过就好了。只有当两个人必须长时间呆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不熟识的人才会需要找话题尬聊,比如在食堂面对面坐着。但在早晨是不会有这样的场景的。”
“好吧,我也感觉我不会跟不熟的人聊这么多。”
“而且对话的人很大可能还是同班的。到目前为止过了两个课间,第一个课间十分钟,第二个课间从咱跑完操坐下到现在撑死不过五分钟,如果不同班的话碰面聊天会比较困难。”
“你有没有考虑到上厕所时碰面,或者跑完操上楼时碰面的情况?”
“考虑是考虑了,但不管哪个情况,时间都太过仓促。单论可能性的话我觉得还是同班的可能性更大。”
“我可以接受。”
“那么这就是发生在熟识的、甚至可能同班的走读生之间的对话……等等,这个似乎也不成立。”
“怎么不成立?我觉得这样的对话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啊?”
“如果是这样的两个人,这个对话应该发生在早晨上学的路上,因为同小区、熟识且同班的两个人很可能会相约一起上学,关于小区里昨晚事情的讨论应该在路上就开始了,用不着进入校园再‘第一次讨论’。”
“但这样不就排除了所有对话人员的可能了?”
“不,这只是排除了学生与学生之间对话的可能,但在学校里还有老师啊!”
“呃,我确实把老师们给忘了。”
“那么与‘两人之间应该熟识’的理由类似,这个对话不太可能发生在学生和老师之间。”
“嗯,挺难想象我会跟老师聊这些的。并且咱们跟老师到校时间不一致,聊天的机会也会少很多。”
“说得对。然后,与‘两人很大可能同班’的理由类似,对话应该发生在同一办公室的老师们之间。”
“挺合理的。”
“既然如此,考虑到级部主任的办公室是单独一间,这就不会是老师与主任之间的对话了。如果没有身份地位带来的拘谨的话,那么我觉得这种注意表达方式的对话更有可能出现在语文组。”
“这个只是你的主观臆测吧?”
“但我的确很难想到别的老师会用这种措辞……你怎么看?”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数学老师呲着牙、带着鼻音说出“有户、人家”,以及物理老师挂着一个充满褶子的微笑说出:“被小偷光顾了,嘿嘿嘿”,实在太不和谐,于是不得不说了声“好吧”同意了张云的观点。
“那么现在我们知道了,这是今天上午在语文组发生的对话。或许还能更精确一点,比如,老张一定不是发言的人。”
老张是我们班的语文老师、隔壁班的班主任。
“这是为什么?我还觉得这个语言风格挺像老张的。”
“因为老张昨天晚上在学生宿舍值夜啊。在今天早晨知道昨天晚上小区里发生的事,要么昨天晚上听见了小区里的警笛声,要么出门碰上了知道这件事的邻居。老张一直在宿舍楼,是没有机会第一时间了解到这件事的。”
“也就是说,这句话反映了,老张正在听人讲昨天晚上的事?”
“老张在干啥我就不知道了……我能推理出来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正当我准备开始回味这个过程时,张云又开口了,这次他难得有点犹豫:“我现在比较好奇的是,小朱,你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话呢?”
“没什么理由,就是突然想起来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第二节课上课前在讲台上放了什么东西?是老张的教材吗?”
——啊。
“你是不是在第一节课的课间去过语文组办公室?”
“我差点都忘了,我去老张那里拿上次考试的作文来着。然后老张让我把他的教材拿过来。”
“所以你在那时候听见了老师们的聊天内容?”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
倒不如说正是如此,我甚至觉得邻桌老师忧心忡忡地说出“昨天晚上小区里有户人家被小偷光顾了”的样子就在我眼前。
“那你还记得当时老张在干什么吗?”
“我想想……好像在跟他班的一个女同学谈话来着。”
“这不太正常吧。就算他班第一节课是语文,叫人比较方便,但选择一个十分钟的课间谈话,时间短了点吧?选大课间不是更合适吗?是什么事非要在这个课间里谈完呢?”
“可能是大课间另有什么安排?”
“他第二节课下课是不是把大哥叫走了?如果这就是他另有的安排的话……小朱,我有一个劲爆的猜想,你要不要听一听?”
“我知道你想说,所以快点。”
“我猜事情是这样的,老张昨天晚上要去学生宿舍值夜,在去宿舍楼的路上意外发现了一对如胶似漆的狗男女正在慢慢溜达,更意外的是这两个人都是他教的班里的。他并没有当场叫住两人,而是打算等到今天先向两个人了解一下情况。正好前两节课都是他的课,于是第一节课后他先约谈了自己班的那个妹子,第二节课后又约谈了大哥。如此猜想的证据是,大哥平时下晚自习都是跟哥几个一块走,先去小卖部买零食、再去食堂买夜宵,昨天晚上却偷摸一个人溜了!所以真相只有一个:大哥偷偷脱单了!”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我很确信张云是在胡乱推理,但又有些认同这确实是一个十分圆满的解释。想想昨天晚上回到宿舍我们还在调侃大哥提前走人是不是去幽会了,今天看来,莫非是真的?我只能再向张云确认:“所以,你是说,通过那句话,你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大哥跟那个妹子好上了?”
他却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结论,只是结论的一种可能。我一开始就说了啊,推理能戳中真相只是巧合,大多数时候还是生搬硬套和胡搅蛮缠。我完全可以向另一个方向推理,比如特别常见的一种,”他把声音压得深沉,“明明没有人告诉你有户人被偷了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所以,肯定是你偷的!”
他摊开双手:“你看,就是这么没道理的东西。”
我试着花了点时间来调整自己的思路,但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思考,只是翻了翻白眼,向他发问:“好吧,那你又怎么知道一个结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呢?”
“很简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自信地笑了笑,立刻扭头向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大哥就坐在张云的后面。他瞪向张云,吐出两个掷地有声的音节:
“傻逼。”
3
下课铃响起,教室里立刻开始喧哗。晚自习结束的铃声总是一天里最让人愉快的一通。在收拾东西最快的人都没走出教室的时候,有个女生已经悄悄从后门探出头,顿时,教室后排的每个角落都响起了做作无比的咳嗽声。
我低下头对张云说:“你还记得上周你的那个推理吗?我真没想到它竟然是对的。”
张云也低下头回应我:“其实我也一样。我一直以为,哪怕有一天你堕落到要去偷东西,也不可能有一天有哪位姑娘会相中大哥。”
“说起来,你这周的随笔练习写了吗?我觉得拿这件事当原型写篇小说可能很有意思。”我问道。
“我正准备写一写这个故事。不过,在那之前,”他摊开随笔本子,做出一个勉强可以算是“抱歉”的表情对我说,“能借我支笔吗?我的笔又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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