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普通且自信” 会成为性别矛盾中的热点话题?
编辑“普通且自信”源自于杨笠在脱口秀大会上的脱口秀表演,在广泛传播后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在此引用当期与性别高度相关的内容——
男人不光美好,还特别神秘,你永远也猜不透他那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一些什么。就是他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但是为什么他却可以那么自信?你在这个台上看到很多很奇形怪状的男演员,但是他们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想过,我这个长相要是上电视的话,是不得稍微整整容啊?没有的。我从小就很困惑,每个班都有那种女生,她学习成绩很好,她每次都能考85分以上,但是她就是不开心。她就想,为什么我没有考100分?但是有些男同学,他就能考40分。但是他可开心了,你感觉他拥有全世界,他能拿着那张卷子在班里来回穿梭,好像在说,你看我就考40分,你看,我是个傻子。
还有的男生跟女朋友吵架的时候,他们特别爱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能不能理智一点。我每次都想说,大哥,所以你觉得她当年之所以选择跟你谈恋爱,是因为她比别人理智吗?
你们试过和男生倾诉心事吗?我试过,有一次我失恋了,我就和一个男生朋友说,我说,我失恋了,他跟别人跑了。然后那个男生朋友跟我说,那也是没有办法。他说,我一直就觉得他很优秀的,你有点配不上他。我是拿你当朋友才跟你说的。我说,你别拿我当朋友了,你拿我当个人吧,一个有感情的人。
我就想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男的一定要这样?我后来想明白了,还是因为你们特别自信。因为像我们女生,我们就知道我们自己说的话不重要,没有人在意,除了朋友在意没有人在意。所以我们就是,朋友怎么开心我们就怎么说。但你们男生不一样啊,你们是世界的主角啊,你们永远站在世界的中心,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重要,都是至理名言,都为这个世界指明了发展的方向。所以你们会想说,啊,这个人只是单纯的来找我倾诉心事的?不可能,她一定是想从我身上学到一些什么。然后你们就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教给她们人生最重要的一个道理,那就是男的,垃圾。
一部分女性认为杨笠说出了她们的心声,一部分男性则认为受到了冒犯。双方围绕这些内容进行了并不和谐的讨论,在讨论中“普信男”逐渐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名词,带有非常强烈的贬斥含义。当然,我们能想到很多普信男的场景,比如在相亲中、在就业中、在社交平台上等等;但令人困惑的是,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被称为普信男呢?
问题的提出
什么是“普信男”似乎很难给出一个形式化的定义。比如,王思聪有时会被作为普信男的代表,但一般男性何德何能被看作与王思聪一样“普通”呢?
普信男的反面也并不清楚,比如丁真经常被作为“普信男”的对立形象,但丁真与王思聪相比,又该怎么讨论谁更普通、谁更自信呢?
再回归到“普信男”这个命题,一个人普通或自信的性格特征,真的与性别相关吗?以上提的这些问题就是本文想要讨论的内容。
性别的客观差异
我们从一些比较客观的问题开始,比如,男性真的比女性更自信吗?在一篇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调查中(令人诧异的是,针对成年人开展的性别与个人自信自尊关系的研究寥寥无几),作者认为,自信心维度中的学业自信、爱情自信、社会互动自信、交友自信及总分在性别上不存在显著差异,而体育自信和外表自信在性别上存在显著差异,且男生的分数明显高于女生[1]。观察表格可以发现,男女生之间的确存在分数偏差还是有的,因此或许可以得出结论——男性比女性更自信。不过,这种差异这不一定是生理上的差异,也有可能是社会文化中倾向于用“自信”描述一些男性化的特征,比如“勇敢”和“自信”的关系,会比“温柔”和“自信”的关系要密切得多。
这一点可以被表述为性认同差异,也就是生理性别之外的社会性别。社会文化期待男女两性有“正常”的行为模式,男人应当有“男子气”,应该自信、独立、果敢、好强;女人就应该有“女人味”,热情、敏感、多情、友善。遗传在决定人们的行为倾向时可能只起到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作用,大部分行为是后天在社会文化中习得的。
但是“男子气”和“女人味”的表述看起来不可能同时共存,因此一种更中性的表述是,“工具性特质”和“表达性特质”[2]。传统的女人应该表达性高而工具性低。她们热情友好,但不够积极主动。传统的男性则应该工具性高而表达性低,成为坚韧强悍的铁血真汉子。男性甚至在这面受到比女性更强的限制——女孩像个假小子大家可能都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男孩表现得“娘娘腔”的话,对于传统家庭而言简直是世界末日。
应当看到,不管是工具性还是表达性特质都是有价值的,一个适应力强的、工作效率高的、心理健康的和幸福的人应当平衡好这两种特质,因此有必要反对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这不仅是解放女性,也是在解放男性。
但这种研究并不能给前文的问题——什么“普信”会成为性别争执中的热门议题——带来什么启示。如果“普却信”真的在描述与性别相关的自信程度的客观差异,那它不应该招致如此多人的不满。可以坦诚,本文对“普却信”带有一种批判的动机,它并非是“性别的客观差异”。
定义的建构
一种常见的对杨笠的批判是,她将“普通”和“自信”的两个概念替换为“自以为是”的含义,使得“普通”和“自信”被污名化了,从而伤害了真正的普通和自信的人。由于大多数人都是普通的、并且都一定程度上怀抱有自信,因此很多人感觉受到了冒犯。但这种批判观点很难站住脚,因为作为一种舞台上的表演,杨笠在脱口秀中使用这种替换的语言游戏来构成讽刺效果,应当是被允许、甚至在修辞意义上是被鼓励的(“脱口秀是冒犯的艺术”)。以这种角度进行批判很容易陷入“宽容”和“气量”的讨论。
“普却信”和“自以为是”确实几乎能互相替代——但是仍然有一些微妙的差异。行文至此,“普却信“可以被解释成“令人反感”的某种子集,其与“自以为是”的区别在于,“自以为是”仍然在强调观点的判断,而“令人反感”则落实到了具体行为造成的影响。举个例子,胖虎唱歌难听无比但仍然喜欢唱歌,如果我们要说他“自以为是”似乎有点牵强,但骂他一句“普通却自信”看起来则恰如其分。
定义“普却信”的难度在于,要指明它具体是一种怎样的“令人反感”的场景,同时还要明确一个判断标准,能够论证王思聪比丁真更加普通且自信。本文的结论是,只有在与女性存在矛盾时,男性才有可能被称为“普信男”。这种矛盾的形式可能是多样的,比如观点的矛盾、语言的矛盾、行为习惯的矛盾等等,但是矛盾必须存在。以此为背景可以明确“普通且自信”中的“普通”和“自信”分别指什么——
在与女性存在矛盾时,
“普通”指,男性事实上没有做出足以消解矛盾的行为(包括让步、调和、说服或胁迫等);
“自信”指,尽管如此,男性仍然认为自己的行为已经足以消解矛盾了。
定义的考察
以下就这个定义展开讨论。
首先,为什么在上述的这两个场景、或者说同一个场景的两个部分中,涉事男性能够用“普通”和“自信”进行描述呢?说他“自信”可按字面理解,说他“普通”则是因为,倘若此人不是那么普通,而是在修养、智慧、才能或暴力等方面更出众的话,那此人就可以因更好的修养而做出让步、因更好的智慧而调和矛盾、因更好的才能而说服对方、因更好的力量而胁迫服从。矛盾之所以没有被化解、而是持续存在,正是由于对方是如此普通。
其次,为什么这种定义下的“普通且自信”会使人反感呢?如下图,我们可以把“对矛盾的反应”自然地拆开成两个部分,分别是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态度。其中,矛盾中的行为等同于对方为解决矛盾所提供的解决方案。可以注意到,前文所述的“普通”和“自信”在行为中均有体现,“普通”意味着对方给出了一个不适当的方案,“自信”意味着对方坚持该方案不再调整;态度则更多被“自信”所描述,意味着对方认定这个方案已经足够理想。行为和态度分别会导向两种反感,第一种反感是对解决方案的反感,第二种反感则是“这种解决方案你都能提得出来?”的反感。
同时,上图所示的“普通”和“自信”的逻辑关系也回答了一个非常有趣:“普通且自信”和“普通却自信”这两种说法都很常见,但它们对于“普通”和“自信”关系的评价并不一致,前者认为它们是并列或递进的关系,后者则认为它们是对立的关系。通过图示可以作出回答,矛盾中的行为和态度是并列关系,行为里包含“普通”成分和“自信”成分,这两种成分在对方处是递进关系(给出方案,在此基础上不再调整),在我方处是对立关系(给出一个不适当的方案,但却不再调整)。
最后,为什么说这个定义能很好地描述“普却信”呢?一方面,它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王思聪是普信男而丁真不是:因为丁真没有跟女性发生矛盾!另一方面,即使是对于一般性的案例,也可以套用这个定义来进行分析。例如,考虑一个最典型的普信男的场景:相亲。相亲时的矛盾首先是一种观点上的矛盾——
男方主张:你应当与我交往;
女方主张:我不应当与你交往;
“普通”:男方无法以其样貌、收入、言辞等说服女方交往;
“自信”:但却认为自己给出的理由应当足以说服女方了。
此时这个男性就会对女性死缠烂打,看起来就是如此的普通且自信。或者,另举一个稍微折腾一点的分析例子:前文提出的“胖虎唱歌”场景——
胖虎主张:唱歌难听的人也可以唱歌;
观众主张:唱歌难听的人不应该唱歌;
“普通”:胖虎对观众的抗议毫无作为;
“自信”:但却认为观众应当接受自己唱歌。
这里我玩了一点把戏:我把胖虎的“毫无作为”识别成了他为解决矛盾而采取的行动。不过,不行动确实也是一种行动方法。可以设想,假如胖虎更给出充分的理由,比如自己唱歌是在募捐、自己唱歌是被小夫用裸照威胁、自己有抑郁症希望大家能多给点鼓励等等,只要能使得观众接受“唱歌难听的人也可以唱歌”这个主张,那观众就不会用“普通且自信”去形容他了。这个分析同样适用于像在社交平台上晒照片之类的案例,有人会评论其他人的照片说“你这么难看就别晒了吧”,其实跟胖虎唱歌这个案例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不喜欢“普信”的说法
以上就是对“普通且自信”的认识;接下来想讨论的是,这个说法的问题在哪。
首先,“普通且自信”这个说法的落脚点在于“反感”,其力量在于个人的“反感”引起的广泛共情。但是,它只表达了反感的情绪而非反感的理由,因此它只是一种感性的发泄,而不是一种理性的诉求。试想,如果被骂了一句“普信男”,我只知道对方不满意,却完全不知该怎样去调整和优化我的行为。“普却信”的指控对于化解矛盾没有帮助,这是第一个问题。
其次,“普通且自信”源于“反感”,但是反感之余,是否更应关注,对方提出的方案在事实上是不是合理的?一个很好的例子是清华姚班的张昆玮,虽然在某些平台上一度被骂做“普信男”,但是他的条件提出如此择偶要求,个人认为在事实上绝不算过分。
其实这个问题内含在“普通且自信”说法当中了,因为“普通”是一个相对概念——当我将一个事物描述为“普通”时,它可能是相对于我本人普通,也可能是相对于社会平均水平普通,还可能是相对于实现某件事的客观要求普通——只要能找到一个准则或尺度,就能找到一种“普通”的定义方法。由于“普却信”落在了“反感”这种主观情绪,也就是采纳了自己对“普通”的主观标准,那就应当警惕,自己的标准有没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或认知能力而与一般标准有区别?这是第二个问题。
第三,我对“普却信”这个说法深恶痛绝的原因是,它实际上没有携带任何有效的信息。回看它的定义,“普通”指,对方事实上没有做出足以消解矛盾的行为;“自信”指,尽管如此对方仍然认为自己的行为已经足以消解矛盾了。虽然所述场景看起来很气人,但它是矛盾中的一种特殊场景吗?不是!它就是矛盾本身!如果对方的行动足以消解矛盾的话,那就没有矛盾了;只要还有矛盾,就会有“普却信”;只要矛盾没有在第一时间解决,那对方就是“普通且自信”的。
这就意味着,“普通且自信”是完全独立于对象的具体属性的。“为什么男人总是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这个命题看起来没毛病、品味起来非常正确,但是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女人总是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那看起来也没毛病。只要有持续的矛盾,那“普却信”这个描述就能与之吻合。类似地,可以立即写出无数的命题:
为什么小孩子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
为什么格雷塔·桑伯格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
为什么台湾如此普通却又如此自信?
可以发现,只要是能意识到矛盾的地方,就一定能用上“普却信”这个词。所以回看本文的题目,“为什么普却信会成为性别矛盾的热门议题”?本文认为,因为“普信男”就是女性能察觉到的性别矛盾的另一种表述,是同一回事。所以前文说“普却信”没有携带任何有效信息。看起来它给性别矛盾找到了一个万能的理由:因为男人都是普却信的,所以女人总会发现与男人有矛盾;但把它翻译过来就是,因为男人和女人有矛盾,所以女人总会发现与男人有矛盾——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
所以我非常讨厌“普却信”这个表达,它让人错误地相信自己已经找到了所有矛盾的本质,但实际上则只是在同义反复而已。
方法论:怎样避免普信
但是,这个概念的提出确实值得一些反思。
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男性是更加普确信的吗?事实上,以行为金融学的实践来看,男性确实更容易出现“过度自信”的现象,错估自己据有的资源,乐于去冒更大的风险等等[3]。因此在解决矛盾时,男性确实更有可能因为过度自信而给出一个不适宜的提案,这个提案很有可能招致对方的反感。这一点是男性需要警惕和避免的。但是,女性在提案时的消极、对提案的谨慎、以及向提案中引入的非理性因素等,同样有可能使得矛盾的解决被拖延。因此,如果要讨论谁更普却信,实际上就是要讨论谁面对一个尚未解决的具体矛盾要负更主要的责任,这个讨论显然是很难有结果的。
但作为男性,或许还是可以考虑如何才能避免成为普信男。根据定义,有两种方法可以选择:最好的情况是压根不与其他人发生矛盾,防患于未然;如果发生了矛盾,那么应该尽可能又快又好地解决矛盾。
考虑一个男女之间发生矛盾的场景,如果男方迅速让步,或者迅速说服女方接受自己的观点,那他肯定不会被称为普信男。甚至,一种极端恶劣的解决方法是,哪怕男方以暴力使女方妥协,他会被称为是暴力狂、强奸犯或人渣,但是他也不会被称为普信男。这也启示我们,常言说“老实人受欺负”,此处所谓的“老实”便是既没有能力去化解矛盾、也不愿用暴力去强行输出自己的观点,这样的人自然容易受欺负。所以,想避免遭受不应遭受的非议、避免承担不应承担的损失,根本途径还是自我素质的提升。
Love & Peace
最后,本文将再触碰一个有点敏感的问题:女性主义。杨笠被很多人视为女性主义的代表人物,但是为什么对男性“普却信”的指控会作为女权的象征呢?或者更泛化地讲,为什么对男性的攻击会成为女权的表现呢?
女权主义,或者说女性主义,是以女性经验为来源与动机,追求性别平权的社会理论与政治运动。女权主义认为,现时的社会建立于一个男性被给予了比女性更多特权的体系之上,继而尝试结束性别歧视、性剥削和压迫。女权主义的流派很多,对男性的攻击是基进女性主义的认识和策略。这种认识和策略正确与否,取决于男性与女性在事实上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完全的斗争、完全的合作,还是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斗争。倘若男性与女性事实上是完全的斗争,那激进女权主义的观点就是合理的,做法就是可取的。有人说激进女权是在煽动仇恨,我觉得不太准确,激进女权应该说是在描绘一幅整体对抗的世界图景,男性与女性在进行全面战争、总体战争。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男性的攻击是有意义的。一部分基进女权人士执着于贬斥男性的普遍道德水平(“普信男”这种说法其实也是在做道德上的指控),或许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认为男性和女性之间是斗争状态,并且接受女性目前处于劣势,同时相信女性在各方面都是比男性更优越的,那就会导致一个矛盾:如果女性在各方面都是更优越的,那为什么还会在斗争中处于劣势呢?因此只能归咎于男性是道德败坏的,手段肮脏,底线缺失。
这种思考倾向是极其普遍的。例如,反过来讲,男性面对女性主义时常常在舆论上处于劣势,便乐归于为女性主义者们道德败坏、没有下限,而罔顾女性主义诉求的真理性。甚至,中国与西方的对抗中中国目前处于劣势,有人便乐于归因于盎撒白皮道德败坏、没有下限。这种思考的结果就是,劣势一方会相信,只要他们同样降低下限,诉诸一些必要之恶的肮脏手段,卸下道德的枷锁,就可以在斗争中取胜。所以,它一定会导向一种更激烈的对抗。
我不认为这种思考方式总是好的——至少,互联网上乌烟瘴气的对抗看着就糟心。
如果要杜绝这种思考的话,首先需要杜绝那种全方位的优越感,为当前的劣势寻找更根本的客观原因:比如,在国家对抗当中,劣势不是因为对方没下限,而是因为“落后就要挨打”。其次,要思考那种整体对抗的世界图景是否成立,思考即便是看起来水火不容的男权与女权,是否也存在一些基本共识,比如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是应当被共同反对的?
本文至此算是结束了,以上完全是作者的个人想法,恳请读者仅作笑谈。作者绝不相信在此提出这些观点真的能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好的变化,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且自信的恶臭国男而已。
参考文献
[1] 谢佩丽. 高中生自信心的调查及干预研究[D].山西大学,2015.
[2] 罗兰·米勒、丹尼尔·珀尔曼.亲密关系.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M].
[3] Gerry Pallier, Rebecca Wilkinson, VanessaDanthiir, et al. The Role of Individual Differences in the Accuracy of Confidence Judgments[J]. The Journal of General Psychology. 2002, 129 (3): 257–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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