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马桶马桶马桶
编辑世界末日到了。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听着他们擦肩而过时露出的只言片语:有人在聊生意,有人在聊学业,有人在聊情感,有人在闲聊……生活像往常一样嘈杂热闹地持续着,但我却感到,世界末日大概是到了。
1
上个周六,我久违地走出家门。说来惭愧,现在的我大概是一个标准的“家里蹲”:不管是吃饭睡觉,还是工作娱乐,都在家里完成。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尽管我经常被说“孤僻”,也还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各个阶段的教育;但大学毕业后,在校招中失利的我成为了待业青年。为了保证温饱,我找了一份短期的远程工作,意外发现自己还蛮喜欢这种足不出户的工作模式,所以这种生活方式就持续了下来。
平日里,除了采购生活必需品以外,我几乎总是在家中活动;但这天,我久违地走出家门,跨过半个城市去见李浩。李浩是我的朋友,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我们时常会在网上联系,但是此前几乎没有见过面。这次见面则是因为李浩刚买了一台游戏机,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一起玩。
我仔细确认了李浩给我的住址,搭上了公交车。随着公交车启动,我抓住吊环,用空着的手随意地翻着我和李浩的聊天记录。“来玩吧!”“来玩吧!!”“来玩吧!!!”的狂热请求几乎沾满了整个屏幕,到最后李浩甚至发出了“如果你这个马桶不愿出门的话,我就带着游戏机到你家去”的请求(胁迫)。最终我妥协了,挂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地到了李浩家。
在一番紧张刺激的游戏时光后,我们放下手柄,一边吃着零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仔细介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李浩听完后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开了口:“你啊,应该多出来走走吧?”
“没必要啦,我既不需要出门上班,也不需要出门参加什么活动,走出家门也没什么意思……”我打开一听可乐,胡乱灌了一口。
“但你还是需要多跟人见见面、多说说话的啊。像这样整天呆在家里,实在是太马桶了!”李浩像是在批评,又像是劝告我。
我敷衍地笑了笑。李浩与我不同,虽然直到刚才我们都在愉快地玩着电子游戏,但是他不只喜欢足不出户的电子游戏,也喜欢运动,喜欢聚会,喜欢交朋友。在社会关系的网络中,他一直是相当活跃的那个节点。而我则完全应付不来人际交往。我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愿这么做。沉默了片刻以后,我尝试转换话题。
“李浩,你最近常说的‘马桶’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李浩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你没看过那个视频吗?”
在我的印象中,最近没看过哪个视频跟“马桶”有关。于是我老老实实地摇头。
“我知道你与流行无缘啦,但是没想到你能这么马桶……”李浩用手机搜索出一个视频。视频全长大概五分钟,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对镜头进行慷慨陈词的演讲,但是每句话的句尾都加了句“还有马桶盖子”。视频播放过程中,我注意到李浩拿手机的手一直在抖动,每听到一句“还有马桶盖子”抖动就会加剧一些,直到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咯咯”出声。视频结束后,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爆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在地上缩成一团。我则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差不多笑了一分钟之后,李浩从地上爬起来,做了几下深呼吸,用仍然带着余韵的语气开了口:“哎呀,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觉得这么好笑啊。”他看了看我,“不会吧,你没有吗?”
“我没明白为什么要笑……” 我茫然地回答。
“哎,这个东西也没法解释,总之很多人就是觉得这个视频很马桶……我是说,很好笑,然后开始学这个大叔说话,加一句‘还有马桶盖子’”——我注意到李浩在说这个短句的时候笑得厉害——“但这个句子比较长,所以人们就开始用‘马桶’了。一说‘马桶’,人们就会觉得好笑。当然这个词的意思在使用过程中也发生了很多变化,用起来也很随意……”李浩大概是在总结该怎么定义这个词,但他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也很难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多见一见可能就明白了。”
“不,到现在为止我还完全没明白啊?”我立刻质疑。
李浩拍了拍我的肩膀,“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你从来没赶上过流行,也难怪总会被人说老土……”
*
我确实从来没赶上流行的潮流。从小到大,我对同龄人之间流行的东西提不起兴趣,或者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东西会变得流行。小时候流行过不同的玩具,孩子们凑在一起热火朝天地玩耍;上学后流行过不同的动漫,下课时间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剧情;不管是流行的书,流行的游戏,还是流行的衣服,流行的发型,当身边的人们对某样东西变得狂热时,我始终只能呆在人群外懵懂地旁观。我尝试过努力补习流行的文化,但每当我终于能开口跟人聊时,新的流行就又来了。久而久之,身边的人们便说我老土,以为我不合群。我因此有了不少相当不愉快的记忆……
*
“抱歉啦,”李浩突然说,大概是注意到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回忆。
“没关系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嘛。”我回答。
“是啊……”他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这次是他先开了口:“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还是尝试融入一下流行文化吧。迄今为止你可能只是听不懂我们在聊什么,以后总有一天你可能连我在说什么都听不懂了。”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
2
天黑之前,我与李浩告别,回到了家里。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继续着我的家里蹲生活。自从在李浩那里听到“马桶”这个词,我注意到网络上使用这个词的人越来越多,使用的场景也越来越丰富,似乎不管是什么句子,总能恰到好处地把“马桶”插入进去。聊天群内充满了“马桶”。微博里充满了“马桶”。论坛上充满了“马桶”。视频网站中充满了“马桶”。甚至主流媒体的新闻标题和报道也开始出现“马桶”。我突然想起小学时,七八岁的年纪,一群蛮横生长的小孩子,学会一个词之后就喜欢肆无忌惮地用。有一次,一个男孩把我推倒在地,高叫着炫耀着他刚学到的词——
“你‘他妈的’这个‘他妈的’没朋友的‘他妈的’坏孩子!”
*
我对大大小小的屏幕上闪烁着的文字前所未有地感到厌恶,冲动之下关掉了电脑和手机。在家里随便看了一天的书以后,我下决心出门走走。阳光洒在马路上,我迈开步子,放肆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逛了一两个小时后,我走到了便利店,挑了点零食,打开手机准备付款。这时我收到了李浩的电话。
“你没事吧?”他焦急地问。
大概是在网上给我发了消息,但我迟迟没有回复吧。我很不好意思地报平安:“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没看到消息而已。”我听到电话那边松了口气。要不请他来我家坐坐?我又多挑选了一人份的啤酒和零食,一起拿到收银台。
“谢谢马桶,”收银员带着标准的微笑说。
我愣了一下。电话里重新传来了李浩的声音:“那你马桶周末有马桶马桶吗?我们把马桶那个马桶通关马桶吧?”
如同吐出了一串咒语,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混乱。“你在说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所以说啊,马桶周末有马桶马桶吗?”李浩把混沌的咒语重复了一遍。我只听懂了“周末”一个词。他是打算叫我周末去把之前玩的游戏通关?但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实在让我太过恐慌,于是撂下句“我这个周末很忙”就慌忙把电话挂掉了。
我走出便利店,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听着他们擦肩而过时露出的只言片语:聊生意的西装男人一本正经地说着“马桶”,聊学业的校服学生满脸愁容地说着“马桶”,聊情感的年轻女子粉面含春地说着“马桶”,闲聊的老人们轻松惬意地说着“马桶”……整条大街上“马桶”的声音此起彼伏。尽管生活看似像往常一样嘈杂热闹地进行着,但语言变化带来的巨大疏离感让我感到了巨大的恐惧。我拎着啤酒和零食逃回了家,把自己关进家里。
世界末日到了。
3
很快,我收到了新闻应用的推送:这次词语流行已经引起了国家的关注。新闻办公室很快举办了一场发布会,证实“一种新型的精神类传染病”正在蔓延。卫健委领导严肃地表态:“我们正在组织开展这一精神疾病的传染病学、社会学和语言学研究,并参考《传染病防治法》的有关规定,抓紧采取措施遏制它的传播,也请广大群众积极配合……”
一个小时后,一位西装革履的干练中年人敲开了我家的门,开门见山地问:“是张云先生吗?”我如实做出了回答。“我是咱们社区的,来了解一下您的情况。”
虽然他没有提“马桶”的事,但我们心照不宣。我把他让进屋。在他的要求下,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与他关于邻里情况随便聊了两句。确定我不会随口说出“马桶”后,他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谢谢您的配合。虽然您看起来没有这个必要,但我还是推荐您安装一下这个应用。”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打印的二维码,安装后是一个学习语言文化的应用。 “虽然您不会被要求完成这个学习,但多看看这些内容也是挺好的。”
“有人会被要求学习这个吗?”我好奇地问。
“我们正在排查社区居民的情况。如果有人控制不住地说那个词,我们会要求他实名注册,然后监督他打卡学习。”他边说边站起身,看来是准备离开了。
我也跟着起身,替他打开门:“辛苦了,祝您顺利。”
“不客气,也祝您马桶——”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出了“那个词”。进门后一直保持的干练形象突然被击破了,他有些慌张地捂住了嘴,垂头丧气地扫了那个二维码。
4
有关专家很快指出,“马桶”一词的流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社会现象:一部分人对使用“马桶”可能表现出异常强烈的兴趣,随着他们通过文字、语音等方式的使用和传播,这种兴趣可能感染其他人。为了避免潜在的严重后果,专家们建议各地应该采取更积极主动的措施,同时呼吁人们积极配合当地的工作。
以此作为指导意见,各地迅速行动起来。很多地区利用会议中心、酒店等场所,成立了临时的语言学校。有些人几乎已经无法说出正常的句子,这些人会在社区的建议下转移到语言学校,进行封闭式的学习教育。新闻中展示了一段社区工作者与某个男青年的交流视频。男青年的声音已经被全程消音,但看他的口型似乎一直在重复“马桶”,并因为社区工作者不能理解他的话而逐渐焦躁。
多亏工作者们的耐心,在一段时间的沟通之后,男青年回头收拾好了东西,一边嘟囔着“马桶”,一边乖乖跟着工作者们去了语言学校。他将在语言学校中接受从拼音笔画到文学名著的教育,并在结业前接受一次听说读写能力的考试。
“马桶”这个词的使用被暂时停止了。首先是媒体和网络社区,不但开始推送“说普通话、用规范词”的公益宣传,而且纷纷把“马桶”列入了屏蔽词列表。广告和出版物也紧随其后,“马桶”这个词一时间在人们的视野中绝迹,据说有些卫浴专卖店甚至把实体的马桶都暂时下架了。
在公共环境杜绝“马桶”的同时,人们也开始自觉地隔离外部信息,放下了手机、关掉了电脑。在进行日常会话时,人们格外注意语言习惯,战战兢兢地避开“马桶”这个词。不少人减少了与他人的交流,既避免从他人那里听到“马桶”,也避免自己无意中说出“马桶”。于是线上线下的社区突然冷清起来,但是人们知道,在这个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巨大的能量——每个人都在为遏制这次异常事件而警惕着、忍耐着、努力着。
这种奇特的社会氛围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在不知不觉中,“马桶”的词语流行结束了。在语言学校接受教育的人们陆陆续续结业回家,以此为信号,仿佛为了宣泄之前一段时间的沉默与压抑一样,线上线下的社区又开始活跃起来。当然,人们虽然畅所欲言,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马桶”这个词。有学者将这次事件定义为“第一次大规模灾害性模因感染”,并认为它对相关领域的研究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对我而言,这次事件也有着颇为重要的意义。我重新思考了流行文化的含义。就像传染病一样,通过在人群中的传播,“流行”能够感染一部分人,这些人说着相同的话、做着相同的事、思考着相同的内容,最终形成一个对外有所排斥、对内畅快沟通的群体。熟练驾驭流行文化的人,能够不断融入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群体,轻松结交到新的朋友。但我明白了,只要我不断充实自己、善待他人,即使不借助流行文化这个工具,我也能跟每个群体的人和睦交流、交到新朋友,不是吗?
5
很快,我重新见到了李浩。“真没想到我还能上新闻,”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之前那个报道中的男青年就是他。
“在语言学校里过得怎么样?”我问。
“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但还是太尿不湿了!我实在没想到,都毕业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要被送回学校,定点作息、定点上课,让我回想起了高中生活……”
我敷衍地笑了笑。虽然嘴上一直在抱怨,但看他还蛮精神的样子,想必是也有了一次非常奇妙的体验吧。——但我突然感到了一点杂质。
“你说的尿不湿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李浩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会吧,你没看过那个新的视频吗?“
我摇头。
“尿不湿!“李浩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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